Thran

不做沉香

无知者为罪

三年后,大梁举国安定,外无强敌,内无忧患,本是一片太平景象,可世间只有寥寥几人才知道,那位百姓朝臣中昃衣宵食的君王心里荒芜得只剩下一座孤坟,葬着那个狠心的不肯在这世间上留下半点痕迹的人。

又是一年冬天,太后拥着狐裘看着来皇帝请安,陪自己东拉西扯些皇亲或是朝臣的闲话,只是一双眼睛忍不住时时瞟向殿里的火炉是否还旺着,或又常动手拢拢太后身上的狐裘,似是怕在这温暖如春的殿里还会冷了一样。外人只道陛下孝顺,太后心里却清楚自己这儿子心里当真是再也暖不起来了…想到此间种种因缘,向来端庄沉着的女人心里一揪,终是嗫嗫开口:“景琰,你今年…可曾去了梅岭?” 正为他母后裹紧衣服的武帝手间一顿,转眼又平常开口:“还没,等年终尾祭之后再去吧,反正我每年都要去的,也不急这两天。” “好…好”太后垂眸“你出发前告诉我,我做些点心你一起带去吧,那孩子…”说到这便停了,在后宫中纠缠大半生的女人几乎要落下泪来。

萧景琰也一时怔愣,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也半句想不起来,这世间最虚伪的话便是萧景琰在这事上吐出来的安慰之语吧。终是拂了拂太后的肩,道身儿臣告退便径自离开了,空留下一个仓皇的背影。

太后看着他离开,炉里的炭火噼啪一声爆出明亮的火星,瞬间又熄灭不见了…便又想起方才口中所说的那个孩子。世人朝臣皆道武帝萧景琰廉政勤俭,自他登基以来宫内少有大的开销,却鲜人知道这宫中什么都少得,唯独两样,一是每年都要置备足量的兽金碳,春秋冬都保证诺大的宫城里温暖如正午;二是从东海置购珍珠,鸽子蛋般大小的,不要多也不要少,刚好够一个孩子游戏的数量就好;皇帝政绩卓著,根本没人会在意这两件小事,只是太后知道,真正怕冷的那个人再也不能享这样的温暖,贪玩的那个少年也再也不能那般游戏…自家儿子执着着什么太后很清楚,像头傻牛…然而那个孩子…七窍玲珑的心肝,怎么也…

“痴儿啊…”太后望着那抹黑色的身影消失在皑皑雪景中“都是痴儿…”

好容易过了年终尾祭,这太平清圣气象,宫内宫外都热闹嘈杂,没有人会注意到两匹马一路无阻的出了宫墙。

萧景琰和蒙挚每年都会上梅岭探望故人,多数一人单独去,少有两人结伴时,现在难得能同去拜访老友,铁骨铮铮的汉子也不免生出几分愁绪,对身旁威仪天成的男子道:“左右今年两人同去,只带一盒糕点怕是不好…他…之前最喜你旧府的梅花…这次便摘些过去吧?这金陵的花,毕竟比梅岭的不同…”萧景琰想起那段日子,飞流时常翻墙去他靖王府摘花,梅长苏待他恭敬疏离,唯独飞流从靖王府摘花这事他是不管的,他过苏府时,自己院子里的花就这么大剌剌的摆在别人家屋里,竟觉得这花就该这么长在苏府,没什么不对的。

想起旧事,萧景琰低头一笑:“也好,摘些花泡酒里吧,左右他是不能喝酒的,就让他看看吧。”一旁的蒙挚想说什么,终是没说出口。

萧景琰登基后,以前的靖王府和苏宅便空了下来,没人去打理,不敢派人去打理,怕搅了两座府邸记忆,说不上美好,可总归聊胜于无,总归…是那人存在过的一点证据。

两人径直进了王府,几年来没人打理的梅园居然长势很好,略带粉色的花瓣在寒风中摇头晃脑很是讨喜,萧景琰走到飞流常摘的几棵树底下,竟发现本应完好的枝桠有新折痕, 这王府虽是闲置了,但毕竟是今上旧地,不会有人擅闯,就为了摘几株梅花,除非…不及细想,身旁的蒙挚一声爆呵“是谁!”便一纵身略了出去,萧景琰转身就追,果然不远处蒙挚拖住了那人,那人手中抱着几株梅遮住了半边脸,身子也纤长许多,但萧景琰不会认错,一时激动难耐,嘴张合了几次终是喊出一声“飞流?”

蒙挚听到脑中也是一滞,抓住那人肩膀的手一时没了轻重,竟把那人肩膀揪脱了,那人也不呼痛,低呜一声梅花松了手,这下竟也不管刚才大打出手的对手就在面前了,低身就想去捡那满地落花。萧景琰这才赶紧做过去细看,真是飞流,这孩子几年长高不少,一双澄澈的眼睛瞪着眼前两人,眨巴几下才试探着问:“水牛?”

萧景琰一时心中思绪万千,也不顾什么礼节仪态了,蹲身便问:“飞流你怎么在这儿?你不是跟着蔺阁主回琅琊山了吗?”

“苏哥哥,花,给他。”飞流认真的说。

萧景琰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了,飞流的意思是小殊还活着吗?他不是没想过…不是没有奢望过,但蒙挚亲手带回小殊的珍珠,豫津和景瑞睁着哭红的眼陪他跪在林氏宗祠,连安慰都不知道从何开口,只能一遍一遍的告诉他,他走时很平静,很满足,他说替他谢谢景琰,也代他说句对不起…真是不敢再期盼了,三年过去,一次次的希望或是可能都终归无望后,实在不敢再有一星半点的奢求了,强迫自己面对没有那人的世界并没有想象中难,把自己的心溺死在那不到二十年的时光里就没有那么痛苦了,除却午夜梦回时满心绵绵无尽的痛以外,也没有什么。

但此时旧人当前,含糊的话语让人不得不勾起几分日日祈求的可能,不敢问,但那一丝祈愿却再难消去。

终是蒙挚沉不住气了,着急的问飞流“什么意思啊?长苏他不是已经…”

还没等蒙挚说完,飞流便生气地喊:“不死!没死!蔺晨哥哥!”

说完蒙挚也愣了,两人抓着飞流一时不知该如何动作。该开心吗?那人骗了他这么久、该愤怒吗?但老天比较怜他,把他还来了啊。

飞流在夹在两人中间挣动想要逃脱,终是景琰反应过来,却只能说出三个字“带我去!”

“不行!水牛!不见!”飞流很惊恐的说:“蔺晨哥哥!不见!”

蔺晨?萧景琰闻言松了手,飞流赶紧抱起梅花一溜烟便没了踪影。

小殊…怕是躲在琅琊山吧。好你个林家少爷,江左宗主!这天下苍茫,你丢下一个不能实现的诺言上了战场,留我在这萧瑟的皇城里慢慢枯死一生…好狠的心肠!

萧景琰咬牙切齿,豁然起身捏断了手中梅枝“走!”他对还没回神的蒙挚说“改道琅琊山!把那骗人失诺的混蛋抓回来!”

蒙挚怔怔的看着他,舌尖上绕过几句话,终是吞下了。

两人一刻不停,快马加鞭,竟不到十日便到了琅琊山,修整也无,只在山脚喝杯茶水便急急上山,蓬头垢面,半点没有天威尊严,蒙挚建议说至少换件衣裳吧?萧景琰执拗的摇头,冷笑“换件衣裳?呵、换件衣裳的时候够他跑多远了?江左梅郎,半点也疏忽不得啊。”竟带出几分恨恨的味道。

走到山门,阁里的童子便迎了出来,朝着萧景琰便是一个大礼,恭敬垂首道:“阁主料定陛下近日会来,没想到陛下如此神速,今日变到了;阁主吩咐过,若您来了直接带您去见他,至于蒙大统领,飞流公子在客厅等您多时,请两位请吧。”说完也不管让天子屈尊去见阁主是多不合理数,转头便走了。

萧景琰也不在乎这么多,随着童子到了蔺晨的剑坪,童子便退下了,留下两人,一时无话。

蔺晨侧卧在坪上,身前一壶酒,两只杯,面朝着苍茫群山,细细的雪盖住了最后一点绿,满眼萧条,却是极美。他看了一眼萧景琰,勾起的嘴角一如当年潇洒风流,只是眼中在没流转的桃花,却如眼前雪景,冰冷,沉寂。

最后重视萧景琰沉不住气,压抑着怒气开口:“他人呢?”

“谁?”蔺晨也不看他,依旧含笑看着远处。

“小殊!林殊!他人呢!我知道你把他藏起来了!”萧景琰怒于这人态度,几步上前挡住了蔺晨眼前的美景“你把他藏在哪里了!我们在金陵遇见王府采花的飞流,他说你把小殊藏起来了!不让他见我是不是!”

蔺晨掀起眼皮似笑非笑的看他一眼,拍拍身旁,让他坐下,说:“陛下心中似是有火啊,愿意与在下说说怎么回事吗?”说着把身前的一杯酒递与他。

“蔺晨你少给我来这套!”萧景琰扬手打掉酒杯,捉住蔺晨前襟吼:“他失诺于我,躲在这琅琊山上三年多,倒由他清闲逍遥了,可曾想过我!一字半句也不留,一点消息也不给我,哪怕一封信呢!哪怕一点痕迹呢!他可知我这几年是怎么过的!他可知我深夜惊醒,满眼都是他浴血的样子!”

蔺阁主终于失了他眼里最后一点光芒,一手握住萧景琰捉住他前襟的手,嘴角还是勾着的,说出的话却冰冷如刀:“萧景琰你记住,他不欠你的,你也没有资格来责问他,你妄自与他相交更久,半点配不上他。”说完把萧景琰手甩下,低头整整微乱的衣襟,嘴角挂上笑,转眼又回到那副绝世风流的样子。

“林殊我琅琊山没有,梅长苏倒在院中,自己寻去吧。”

萧景琰飞身略去,蔺晨的话他没听进去半分,或是半分也不愿细想,一口气冲到院中却连半个人影也没有,一株梅竹孤零零的站在院里,不算粗壮的枝上却缀满了雪白的梅,雪压也不动的,就这么迎风微晃着,飞流从金陵摘来的花早成了光秃秃的几段枯枝,却执拗的找了个漂亮花瓶一支支插好了,放在梅树旁边。

看到这些,萧景琰隐隐听到有一个飘渺的声音告诉他,他的小殊是回不来了,但他不想听,不愿听,飞流明明说他还活着的…说他想看花…说他不愿见他…

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,萧景琰祈求的望着不知何时站到身边的蔺晨,蔺晨却像完全没感觉到他的绝望一样,含笑轻轻拂走梅上的积雪,柔柔的开口,像是怕惊醒了花间的某人:“长苏在梅岭就去了,飞流哭闹不休,我告诉他苏哥哥不是死了,只是化作一株梅树了,就长在琅琊山,他这才愿意跟我回来…不过他的骨灰确实洒在这株梅下,陛下想看就多看两眼吧,只有一点,陛下刚才怨他恨他,我不在乎,但若这树少了一片叶子,掉了一片花瓣,飞流可是要刮人的。”

萧景琰依旧怔愣着,这三年时间都熬过去了,在接受一次那人的死亡并不该多么困难…只是之前再说死心,多多少少还是留着点希翼,只是这一次…是彻底绝望了,半点余地不留。

还看蔺晨似要离去,又一把抓住的那人裙角,深吸几口气才戚戚然开口:“小殊…小殊走前…可说过什么?他…他可说…”

不等景琰说完,蔺晨便一掌挥开抓住裙角得手,巨高临下的看着这狼狈的君王,嘴角一点一点恶毒的勾起:“我的陛下,他少时陪你打马游街,从地狱淬了一身毒回来也不忘要给你一个河清海晏的太平江山。”

“你误他,伤他,毁他,却连他是谁都没有认清楚!”

“你看清楚,在你最不得宠时来的你身边的是谁?为你殚精竭虑招之即来的是谁?是谁为你一时冲动就搭上了半条性命?又是谁在九安山用三千兵力保你大梁江山,却连史册千卷也不能留下半笔,而你,在察觉出林殊的痕迹之前,可曾把他当人看待?”

“哪怕现在,他死后,你也疑他欺你骗你,不信他会留你一人独守明堂。”

“你依然觉得他欠着你,你的小殊就该守在你身边的”

蔺晨呵呵的笑,眸中一片墨黑,不见半点光采:“萧景琰,天下好事都让你占光了,他护着你,你左右是得了天下,似乎一切都该你掌控的。”

“可我不是他,我甚至都不认识林殊,他就是他,我把他从地狱里带出来,一点点拼好,他要入京,我便为他安排好一切;他要我为他医治病人,一封手书我便从南楚跑到他府上;他说要做回林殊,好吧,我总是听他的,我陪他上战场,让他死在我怀里。”

“就在这儿。”蔺晨一手抓住自己心脏的位置, 扯出一个笑,似是回忆起那天他吐出的血印红了他全身,蔺晨有时甚至怀疑梅长苏当年吐的血是不是透过皮肉,渗进了他的心脏里,不然为什么这个地方,疼得如此凌厉呢,像梅岭终年吹刮的寒风,金陵业火一般的黑暗,都驻进了心里,那个曾经被他鲜血侵染的地方。

萧景琰脸色一片灰败,半个字也吐不出来,蔺晨看着这绝望痛苦的男人,原以为会很爽快,然而把一切说出来迎来的却没有半分解脱。

终究,能解脱他们的那人早已去了,留下世间两副皮囊,相互伤害责骂又有何益?

总是洒脱自在的蔺阁主觉得累了,松开手让这九五之尊瘫倒在地上。

“陛下请回吧,你要找的林殊,在梅岭,在赤焰帅府,在金陵,你始终没弄清这树下葬着谁,既然他不争,我也不会计较了。散了吧,这回,终算是清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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